在野

想吃饭。

月夜与瓜

 如果他只是猹的话,应该只知有瓜,不知有猹,也不知瓜田月下,有少年刺猹。但他偏偏不是只普通的猹。没有前人告诉他如何做猹,也没有后人能听他说,猹是什么。

      猹有着一身极光滑的皮毛,亮闪闪的眼睛像两盏灯,最适合在夜里潜行。但猹偏偏喜欢月夜,沐浴在月色下,他的皮毛也会流光溢彩。

  他最喜欢在月光里偷瓜,瓜是田里的珍宝,月色是给他这个勇士的赞歌。他穿着他发亮的盔甲潜进瓜田,用锋利的牙齿当武器,把香甜的瓜据为己有。他当然知道自己是个贼,别的猹或许不知道,但是这个聪明的,觉醒了的猹很清楚自己是这片瓜田的主人的敌人。他不觉得自己是错的,这些瓜当然应该是猹的,可恶的人霸占了这片田地,理所应当受到惩罚。没有什么文化的猹也在心里有了某种英雄主义。

  猹生在这片瓜田,长在这片瓜田,他熟悉这片瓜田的每一条垄沟,他和这里每一季的瓜都一见如故,亲热得好似一窝猹。因此,他对这片瓜田的拥有者也相当了解,那只是很普通的一家农户。家里最强壮的男人给一家富户做工,男人老实肯干,很受主家的信赖。女主人则每日在院子和屋子里转圜,只有阳光和暖的时候会一手抱着木盆,一手拿着棒槌去河边洗一家人的脏衣服。老爷子自然是早早就去世的,只有做了寡妇的老太太每日踮着小脚,摇摇晃晃地跟随着女主人从东屋转到西屋,嫌案子没抹干净,还是灰扑扑的。嫌午间的饭做得齁咸,是诚心要老婆子她快点上路。等儿媳瘪着嘴要回口时才边嘟囔边蹒跚地坐到门口,看着太阳也从东走到西,看着从河里回来的鸭子一群群各回各家,看着每家每户的男人都踩着白日的尾巴走进家门,她的儿子自然也在内,可是她的丈夫是再也不会从这条路上走回来了。


         日子是在每个有老太太高声叱骂儿媳的早晨和男人温声安慰妻子的夜晚中过去的。一个夜晚,月色正好的夜晚里,猹自由地穿梭在瓜田里,挑其中最丰满的一只下口,酣畅淋漓地饱餐一顿。就在这个时候,一道与平日老太太和小媳妇毫不相同的哭声骤然响起,撕开了这个夜晚的平静。猹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仍然啃食着他的瓜,对他的敌人一家毫不怜悯。

  哭声并不代表这一家遭了灾,反而是件天大的好事。老太太因为这个刚出生的小孙子,难得露出了笑脸。小婴儿与他的爸爸很相像,刚出生就挥舞着有力的小拳头叫喊,满是褶子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还会眯着小眼睛“咯咯”笑起来。亲戚邻居们都来道贺,称赞这是个省心的好孩子,又健康又强壮,将来一定是个好男儿。男人也欢喜极了,与妻子仔细商量之后,给孩子取名叫闰土。因他是闰月生的,又命里缺土的缘故。

  闰土大约五岁的时候开始去了瓜田,在那里他能见到初生的西瓜,也能看见柔弱的瓜秧。那时闰土还只是在白日里去瓜田,他的长辈们太疼爱他,是很担心他有什么意外的。后来这个骄纵的小孩子急于证明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听到父亲抱怨瓜田总被猹破坏的时候,自告奋勇地拿着钢叉要去守瓜田。毕竟他算是个半大孩子了,自然有这个给自己争取荣誉的权利。

  于是刚入夜,闰土就手持钢叉跑进了瓜田,虎虎生威地站在那里舞着钢叉,颈子上闪闪的银项圈和手里舞出残影的钢叉相辉映,竟比月色还要皎洁。闰土睁着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四处张望,想看哪里有那臭名昭著的贼——猹。他也不知道自己守了多久,大约一个时辰,或者两个。闰土先是坐在地上,坐在一个饱满的瓜旁边,想着至少可以保护这个脆弱的瓜。后来他大约是困极了,眼皮开始打架,显然是内心十分挣扎,后来大约是觉得先歇一会也没什么,便伏在田埂慢慢睡下了。

  猹并不是只今日没来,他躲在草丛里观察这忽然来到的纠察员很久了。猹知道这是他敌人的后代,也会成为他的敌人,所以他走过去观察起来闰土。这个男孩的脸庞圆圆的,又很红润,显然很健康,闰土是个很好看的小孩子,猹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如果是个成熟的野兽的话,他一定知道不要离人类太近,不管什么时候,诡计多端的人类总有办法抓住失去防备的动物。

  可惜猹不是一只成熟的野兽。

  幸好他遇到的是闰土。这个孩子的警觉心忽然发作,他猛然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只皮毛光滑的动物凑在自己身边。这小动物不是他印象中那样青面獠牙,反而清秀可爱。小孩子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抚摸那一身皮毛,全然忘记了自己扔在一边的钢叉。猹也一愣,竟然任由闰土撸了一把。闰土自然也是一惊,惊讶这动物居然不逃窜。一人一猹就这样对视了许久,直到猹猛然反应过来,撒开腿窜了出去。

  闰土看着那矫健的背影,默默下定决心,以后每个晚上都要来看这个可爱的动物。第二个晚上,闰土早早就来了,他把钢叉放得远远的,自己拿起一块瓜快乐地吃起来。

  猹果然又凑了过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弄清楚了这个孩子,他并不是自己的敌人。

  他刚一凑过去,闰土便丢了一块瓜来给他吃。猹警惕地嗅了嗅才小口吃起来。

  闰土便小心翼翼伸出手来想摸摸他。猹感受到那只小手的时候身体不由自主一颤,闰土便迅速把手缩了回去。等猹又吃起来,闰土才慢慢伸出来手放在他皮毛上。

  猹自认为是只知恩图报的猹,恩人给了他瓜吃,又喜欢他这身引以为傲的毛,他就应该让恩人摸个痛快。因此他虽然不太适应,却也假装被瓜吸引,不做反应。其实这瓜他已经吃太多了,瓜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新鲜的是这个孩子。

  闰土问猹:“我叫做闰土,我可以叫你小黄吗?”猹瞪着两个乌豆一样的眼睛看着闰土。闰土又说:“你要是同意的话就点点头。”

  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纡尊降贵般地点了点头。闰土很惊喜地一把抱起了猹,快活地大笑起来。猹又是紧张又是害怕,不由尖声叫了起来。

  闰土忙把他放下,又看着他笑了起来。猹觉得自己比闰土年长,自然应该包容这个孩子,便由着他摸自己,还探头蹭了蹭闰土的手。

  闰土觉得这个动物从此是他的新朋友了,他很喜欢自己这个一身光滑皮毛的新朋友。

  他每夜里跑来瓜田和猹一起吃瓜,瞒着家里人和猹厮混在一起。对于孩子来说这简直是最快乐的事情了。

  闰土常常在夜里和猹诉说心事,他给猹讲自己有多不喜欢祖母责骂自己的母亲,他也不喜欢母亲背地里叨咕东家长西家短时候的尖酸语气。

  他问猹:“小黄,你有什么烦心事吗?”猹并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他既有朋友,又有瓜,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猹生已经圆满了。

  猹和闰土并肩坐在田地里,一起吃瓜,闰土说话,他便短促地小声叫几声回应。月色流淌下来,对这一对朋友显得格外温柔。

  闰土的父亲偶尔笑着抚摸儿子的头,说:“你一只猹都没有抓到,还吃了不少瓜,要我说,你还是不去守地,我们能多赚一点。”闰土自然不干,叫喊着一定要去。男人只是纳罕儿子为何这么喜欢去瓜地里,以为是孩子贪玩,便不阻拦。

  闰土从此夜夜去见猹,猹也夜夜来瓜田,不是为了吃瓜,是为了见闰土。若是雨天,猹会跑到闰土家的房檐下躲藏,等闰土一露头便跳到他怀里,蹭蹭他的头再跑出院子,消失在院墙外。冬夜里闰土自然没法去瓜田,二人便约好白日里在老地方相见。

  如此一年又一年,年年岁岁转眼便过去了。闰土渐渐长成了少年,也不再来瓜田了,他得在家帮父亲做活,又要和朋友们呼朋引伴地嬉闹,夜晚则要用来回想邻居家那个叫小花的女孩。

  猹也一年比一年老了,他跑得越来越慢,也不再能顺利偷到瓜了。猹越来越瘦小了,皮毛也不再光滑。他的生命过于短暂,可能已经快到尽头了。他和别的猹不同,他没有自己的后代。他当然不会有后代,他每天都跑到瓜田去等那个叫闰土的人,一天复一天地等,却没有一天等到过。

  猹再一次见到闰土已经是猹很老的时候了。他很多年没见过闰土了。

  那自然也是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闰土和一个模样清秀的男孩子站在一起,手里拿着钢叉,那叉与项圈一起闪耀着温柔的光芒。闰土一如既往地羞怯地笑着,和那个男孩子说着什么,猹似乎听见了“猹”字,他知道那是在说自己。

  猹迫不及待地跑向闰土,想要像往常一样跳进他的怀里,但他最终没有。那把钢叉最终还是插进了猹的身体里,鲜血泼溅了出来,斑斑点点沾在成熟的瓜上。

  猹痛苦地挣扎着,想要把头转过去看看闰土。他看见那个少年紫红色的脸庞,项上戴着银项圈,手中的钢叉插在自己身体里。

  猹最终只是轻轻哀嚎了一声,然后闭上了早已浑浊的眼。而闰土是听不懂他最后说了什么的。

  闰土同那个男孩说:“这畜生听不懂人说什么,不然也不会赶着来送命。”

  男孩觉得那猹的眼睛里全是悲伤,太让人心痛,便没有附和,只是低下头沉默。

  闰土自然不知道,猹是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的,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能。猹用了自己的半辈子学会怎么听懂人的话,又用了剩下的半辈子等一个人来跟自己说话。这些闰土自然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闰土梦见了一只猹,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他恍然大悟,说:“你是小黄吗?”猹慢慢点点头,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远。闰土喊他:“小黄,你回来啊,你怎么走了。”猹停下步子,没有回头地说:“你不记得小黄了,以后也不要再记得了。”

  你不记得的时候是我一个人疼,你想起来了就是两个人苦,你又何必要想起来。

  闰土再醒来时就不再记得什么了,只说:“我昨夜杀了一只猹,晚上果然梦见,不知什么预兆。”没人知道梦见猹是什么兆头,便没有人再提。

  便再没有人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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